知县大怒,一拍桌子:“大胆贼匪,你之前明明说绝不会有错,杀的就是贾雨村!”
河匪直着脖子:“那是我们杀错人了。我们杀的是个老百姓,不是贾雨村!”
知县怒道:“你这厮如此奸猾,翻来覆去,分明是藐视本官,你不怕大刑吗?”
河匪哆嗦了一下,他当然怕大刑,否则也不会替知县扛了三年的业绩。
可比起贾雨村所说的前景,大刑又算个屁啊?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,他还是坚定地说自己弄错了!
知县还在拍桌子,贾雨村冷冷地说道:“知县大人的意思,他若是不肯承认杀了贾雨村,大人就要屈打成招了?
大人破案的手段,不得不让人怀疑,此人在其他案子上是否也是冤枉的啊。
若是如此,本官身为御史,职责所在,还真不得不向朝廷据实言明,还请知县大人不要怪责。”
知县心里一跳,知道贾雨村所言非虚,他身为御史,是真的可以弹劾自己断案不明,屈打成招的。
自己若没能搬倒贾雨村,反而这三年来的业绩也会遭到质疑,卓异考评自然也就泡汤了,那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。
因此知县决定换一张牌打,他的目光落在了娇杏身上,很客气地拱手笑道。
“娇杏夫人,适才眼睛被尘土迷了看不清。如今可好些了?是否能认清眼前这位大人,是否是你贾老爷贾雨村?”
知县见刚才娇杏含含糊糊,心里就有些疑惑,觉得娇杏是在留后路,那他就干脆逼娇杏表态,说个清楚。
知县之所以把水匪弄上堂来,一是给贾雨村施压,二来也是为了给娇杏听,让娇杏明白,她丈夫其实已经死了。
娇杏听着水匪描述他们上船杀人之时,手捂胸口,脸色发白,这些知县都是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的。
如果娇杏之前还不能肯定,眼前这个返老还童的贾雨村是真是假,那么此时,至少有八成可以确定,这是假的了。
只要娇杏愿意认真分辨,那么只要一句夫妻之间的私房话,就能分出真假,置贾雨村于死地。
娇杏呆呆地看着贾雨村,贾雨村没有回避,目光迎着娇杏,面色平静,目光温和而真诚。
他不是老爷,虽然他的模样很像老爷,但他不是。老爷的目光中,平静中总是带着冷漠。
那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冷漠,是关键时刻可以舍弃所有人自保的冷漠,是只有她能看出来的冷漠。
但她的语气依旧平静:“老爷,你说你吃了仙药,返老还童,那仙药是哪里来的?”
贾雨村微笑道:“你可还记得,当年在甄府中,甄老爷请我吃饭时,曾说过一件事儿吗?
他说他抱着英莲在门口纳凉,一个癞痢和尚和一个跛脚道士,一见英莲便大哭起来。
‘施主,你把这有命无运,累及爹娘之物,抱在怀内作甚?舍我罢,舍我罢!’
甄老爷,便抱女儿要走,那僧人乃指着他大笑,还念了四句诗,那诗句你可记得?”
娇杏心中大震,此事发生之时,席间只有甄士隐和贾雨村二人,自己都不在场。
还是后来贾雨村纳妾之后,两人提起当年之事,贾雨村曾对她说起过,她方才得知的。
这件事甄老爷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,此人若非贾雨村,又是从何得知此事的呢?
封氏则不明所以,只是听到英莲,忍不住落泪,也看着娇杏。
娇杏喃喃念道:“惯养娇生笑你痴,菱花空对雪澌澌。”却不再往下说了,只是看着贾雨村。
贾雨村黯然一笑,接口道:“好防佳节元宵后,便是烟消火灭时。”
此言一出,封氏哪里还能耐得,顿时泪如雨下:“老爷啊,老爷,既有此言,你为何不早说啊,我可怜的英莲啊……”
在场封家众人,自然是知道甄家之后遭遇的。先是元宵节观灯丢了英莲,随后葫芦庙失火,烧光了甄家。
想不到在此前,便有一僧一道曾预言此事,只是甄士隐没能参透其中深意,导致一错再错,沦落至此,实堪唏嘘。
知县也是大惊,这番话浑然天成,与甄家遭际严丝合缝,且有自身经历,绝不是贾雨村能现编出来的。
就算贾雨村有急智,编出这一番话来,娇杏也绝不可能现场和贾雨村吟诗作对,如此契合。
若说这贾雨村是假货,那他跟娇杏肯定也是早就相识,早就对过口风,才能做到这般自然。
如果是这样,那可就头疼了,没准案情一下就从真假李逵,变成西门庆和潘金莲,合伙儿做掉武大郎了!
娇杏的震惊要比知县更大,她的心里有很多问号儿,只是痴痴地看着贾雨村的眼睛,莫名生出希望。
莫非老爷真的没死?真的吃了仙药返老还童了?因为仙药的作用,所以心中的那份冷漠消失了?
贾雨村温柔地看着娇杏:“那一僧一道,我虽只听甄老爷说过,并未见过,但甄家出事儿后,自然会想起此事。
后来我当了知县,当了知府,虽然嘴里不说,但心里一直惦记着甄老爷和英莲两人之事。
只是世事无常,我当官之时寻找他们毫无线索,反而丢官免职后,却偶遇了那一僧一道。
当时我在林府当西席,偶到附近寺庙游玩,看到一僧一道,僧有癞痢头,道士跛一足。
我记起甄老爷之语,便上前询问二人,可知甄士隐,甄英莲二人下落,他二人却大笑不语。
只对我说:你这人,半生碌碌,为官不慎,辜负百姓,愧对天恩。罢官免职,自身难保,还想着别人?
便给了我一颗丸药,说是能让我脱胎换骨,二次为人,洗心革面,从龙建功。
后来我在醉仙楼吃下仙药,果然脱胎换骨,返老还童,进京面圣,起复为官。
因立有微功,太上皇赐金修宅,命我回来接你和孩子一家团圆,刚好赶上封家无礼,替你解围。”
贾雨村这番话,逻辑严密,合情合理,与之前透露的版本不但完全一致,而且丰富了很多细节,不由人不信。
娇杏忽然问道:“老爷,我想问你一句话。如今甄老爷和英莲小姐下落不明,老爷你打算怎么办?”
贾雨村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昔日自身难保,无力报恩。今日既蒙仙佛眷顾,二次为人,岂有不报恩之礼?
贾雨村自当竭尽全力,以岳母之礼奉养封夫人,寻找甄老爷和英莲小姐,让其一家团聚!”
娇杏定定地看着贾雨村片刻,忽然深施一礼:“老爷,我认出你来了,你就是我的老爷,贾雨村!”
知县皱着眉头,想不出破绽所在。就在这时,师爷从外面进来,靠近知县,递给了知县一封信。
知县打开书信,上面果然是王子腾的字迹:水匪之言,难有实据。顺势而为,不可强攻。毁人名声,胜过杀人,仙缘虽好,亦缚自身。
知县略一沉吟,已知其意。水匪的话是一面之词,没有尸体没有证人,想靠这个搬倒贾雨村是很难的。
所以刚才自己如果一味在水匪身上下功夫,强攻硬打,没准已经被贾雨村抓住屈打成招,滥冒功绩,直接反杀了!
王子腾身在京城,就能预料到此事走势,其心机智慧实在让人惊叹。难怪人家是太上皇心腹,自己只是个配角儿,小配角儿!
后两句,就是王子腾告诉自己,贾雨村靠着仙缘护体,得今上垂青,但仙缘同样是把双刃剑!
仙缘在身,名声就很重要,若是名声坏了,仙缘就存疑,所以攻击贾雨村,名誉反而比身体更重要!
知县有了主意,拱手道:“既然夫人都无疑问,本官自然不能再质疑贾大人的身份真假。
不过就算贾大人不存在冒名顶替之事,可眼下这杀人之事,却也不能不问。人命关天,岂同草芥?”
贾雨村挑了挑眉毛:“知县大人此言差矣,明明是他们闯入本官府邸在先,护卫本官的兵士为保护本官家小,才发生打斗,难道这也有罪吗?”
知县笑了笑:“贾大人,凡事皆有因果。若是村民刁蛮闹事,冲撞贾大人家眷,自然死也是白死。
可若是事出有因,是贾大人家人依仗官威,欺压百姓,造成冲突,酿成惨剧,似乎也不为无过吧?”
知县十分清楚,封新死在贾雨村家院子里,而且还是京营动的手,这案子就是打到天边去,贾雨村也是无罪。
但王子腾的信里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:贾雨村是否有罪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的名声和人设。
如果在辩论是否有罪的过程中,能让贾雨村展现出仗势欺人,不讲道理的一面,名声传出去,就算成功了。
王义忽然大声道:“放肆!贾大人是何等身份,乃是堂堂兰台寺御史,兼五城兵马司南城指挥使!
这些乡野村夫算什么东西!别说此事贾大人占着理,便是没理,尊卑贵贱你都不懂了吗?”
王义指着鼻子训斥知县,显然是十分无礼的。都尉虽是五品,但毕竟是武官,不如文官尊贵。
所以以知县的正七品,和都尉是完全可以平起平坐的,并不需要受这种窝囊气。
可知县却瞪大眼睛,一脸屈辱,不敢说话。这让堂下百姓不禁议论纷纷,看向贾雨村的目光也带着不满。
自古以来,百姓的情绪都是十分容易被调动的。哪怕之前贾雨村在此地官声不错,但人们更看重的是污点。
好人变成坏人,只需要干一件坏事儿就够了,坏人变成好人,只需要干一件好事儿就够了,这就是情绪的力量。
王义和知县的目光在空中相遇,彼此心照不宣,这场戏,两人配合得很好,接下来还有继续添油加火……
知县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王都尉,你这话就不对了。虽有尊卑贵贱,但凡事还要讲个理字。
你是京营军官,保护贾大人家小则可,你们还打不过这些村民吗,有何必要行凶杀人呢?”
王义嚣张的大笑:“必要?这些村民敢惹贾大人,死有余辜。贾大人下令拿人,说过若有反抗,格杀勿论!”
知县无奈地看了贾雨村一眼:“大人啊,你糊涂啊!人命关天,岂可轻言杀戮?百姓也是人啊!”
百姓的情绪瞬间变得更高涨了,从古至今,谁要说一句百姓也是人,就能让百姓们感动不已。
在百姓心里,官员只有两种,不把自己当人看的,和把自己当人看的,前者是坏官,后者是好官。
至于把自己当成什么人,那就先不强求了。能当人就已经很不错了,要什么自行车啊?
贾雨村看了王义和知县一眼,淡然一笑:“王义,你的意思是,你杀死封新,是受本官指使?”
王义看着贾雨村,满脸震惊:“难道不是吗?不是大人让我格杀勿论的吗?兄弟们都能作证啊!”
贾雨村笑道:“你是京营都尉,职位并不低于本官。而且京营本官调遣,你为何会听本官的命令呢?”
王义正色道:“大奉历来文高武一级。大人与下官同为五品,但大人是文官,以文统武,自然之理。
何况朝廷旨意,让我随大人出京,保护大人及大人家小。旨意中有随字,自然是大人做主,下官听命。”
贾雨村连连摇头:“此言差矣,一个‘随’字,就能说成是让你听命于我,过于牵强了吧?
何况文高武一级,也是朝中流言,吏部从无此言。所以王都尉是过谦了,并不需听我命令。
我到时看见那封新十分无礼,打了王都尉两记耳光。他以平民殴打都尉,都尉杀他,理所当然。”
王义心想当时被铁奎下套儿,误杀了封新,现在肯定要甩锅给你,这锅你背也得背,不背也得背!
当下单膝跪地:“大人此言,是说我京营兄弟一路上有违逆之处吗?还请大人指出来,否则这抗旨的罪名,谁能担得起?”
知县也帮腔儿道:“不错,贾大人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。圣旨里的‘随’字,意思十分明白,就是以你为主的。
这是朝廷惯例,王都尉及京营众人自然是要听你命令。所以这杀死封新之事,王都尉自然是奉命行事!”
贾雨村面色紧张,声音都有些发抖:“你们,你们……你们这是曲解旨意吧?岂有此理!
说什么王义等人都是听我命令行事,不听我命令就是抗旨,王义何曾如此想过?不可能的!”
王义心中冷笑,脸上却万分委屈,刷地抽出腰刀,向天而指,声音委屈至极。
“双圣在上,我王义领旨出京,处处以贾大人为主,从未抗命!贾大人何以冤枉我抗旨不尊?”
贾雨村脸上的惊慌忽然消失了,他静静地看着王义,就像看着一个小丑儿。
“本官明白了,既然如此,现在咱们就好好掰扯掰扯,这封新究竟该死还是不该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