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知府一听说打官司的双方是薛蟠和贾雨村,顿时头大如斗,深刻体会了京城同行的痛苦。
如今大康上下,民间或许还不清楚,但官场中人,谁不知道贾雨村是个烫手的山芋?
不但本人极难对付,还牵涉太上皇和当今两股势力的斗争,不肯站队的官员最怕的就是这种事儿。
金陵知府严格来说,应该算是偏当今这一派的,不过并不明显,只是微偏。
如果要具体形容一下偏到什么程度,可以拿大康最标准的中立分子,顺天府尹袁华做个标准。
袁华的中立是绝对的中立,假如人的发型可以体现人的态度,那袁华的发型应该是绝对的中分。
绝对到如果袁华的头发是奇数而不是偶数,他一定会拔掉一根,以保证中分的绝对性。
金陵知府应该属于四六分,林如海应该属于一九分,他虽然忠诚于当今,但也觉得当今要对太上皇保持孝道。
至于王子腾,那绝对是完全在太上皇一边儿的,当今那边一根毛都没有,就是那种侧背头。
所以四六分的金陵知府,决定在保持原则的前提下,对贾雨村略微友善一些。
倒也不用表现得太明显,如果传说不假,这位号称返老还童的贾雨村,应该不是傻子,自然能看出来。
所以当薛蟠和贾雨村各自带着人马,围满了整个金陵府衙时,打定了主意的金陵知府显得很严肃正派。
“闲杂人等都退下去,原被告及证人上堂。有官身的给座儿,官商免跪,升堂!”
威武过后,贾雨村坐在椅子上,他的长袍给女孩儿披上了,此时一身紧身短打衣服,带着凌冽的杀气。
薛蟠吃了没有官身的亏,虽然官商可以免跪,但一站一坐,气势上先输了一阵。
为了扳回气势,薛蟠先声夺人,把自己的御用发言人往前一推:“大人,我是原告!”
薛蟠平日里横行霸道,时常会惹上些官司。他嫌每次找讼师麻烦,干脆包养了一个,人称唐铁嘴的。
唐铁嘴本身有口舌功夫,在金陵一带很有名气。被薛蟠保养之后,更是有了后台,打官司胜率极高。
此时冲知府拱拱手:“府台大人,我家薛公子为人质朴,不善口舌之利,学生替薛公子陈情,还望允准。”
这是标准程序,金陵知府自无不可,当下点点头:“案由何来,据实而述,诬告反坐,当需慎之!”
警告讼师说实话,这也是官府里的标准程序,类似西方法庭上让证人手按圣经发个誓。
唐铁嘴朗声道:“学生不敢,学生据实言之。薛公子以白银二百两买此女为奴,文书完备,银钱付讫。
按大康律,此女已属薛家奴婢。奈何京官贾雨村大人见猎心喜,伙同冯渊强行抢夺,且动手伤人。
薛公子的家奴朋友为保护薛公子,奋起反抗。贾雨村气焰嚣张,竟丧心病狂,挥刀杀人。
大康开国以来,从未见过如此嚣张跋扈,残忍凶狠之人!敢问今日之金陵,竟是何等之天下?”
金陵知府咧咧嘴,心说让你陈述个案情,你还整出半篇檄文来,也是难为你了。
不过唐铁嘴这番话,合情合理,气势十足,确实让薛蟠阵营大呼:呐,这个就叫专业啊!
金陵知府看向贾雨村:“贾大人,原告所言可属实吗?对此指控,可有话说?”
贾雨村拱手道:“知府大人,先不说我为何杀人,只说此女该归于何人。
冯渊在三日前被拐子所骗,以为此女为拐子亲生女儿,愿意礼聘为妻,且已下聘,文书聘礼俱在。
因是嫁娶之聘,故而依礼制下聘后三日方上门迎亲。不料这拐子又将此女卖给了薛家。
拐子本想裹着两家的钱,带着此女逃走,却被两家堵在了路上,因此挨了一顿暴打。
然此女受聘在前,被卖于后,无论如何,也算不上薛家之人,此事有何异议?”
唐铁嘴忙道:“不然!若拐子确实似乎此女的父亲,则冯渊下聘之事合乎礼法。
然此女乃拐子所拐,拐子并非此女父亲或主子。娶妻下聘,父母之命或主子做主,拐子如何能做主呢?
所以冯渊下聘不合礼法,故而此举并无效力。而薛公子向拐子买奴婢,确实合理合法之举!
凡事当以合法为先,所以虽然冯渊下聘在先,薛公子买人在后,此女仍是薛家之人!”
精彩呀!唐铁嘴的一番话,不但薛蟠大喜过望,连贾雨村都对此人有些刮目相看了。
本来薛蟠绝对不占理的事儿,让唐铁嘴这么一搅合,还真的变成了有理的一方了!
在大康,人口买卖是合法的,但要走合法流程。而这事儿巧就巧在女孩不是拐子买的,而是他拐的!
买人合法,拐人有罪!若是他买的,则在法理上他可以作为此女的主人,或聘或卖皆可。
可他是拐来的女孩儿,他不是合法拥有,既非父亲又非主子,自然没权利把女孩聘给别人。
但薛蟠从他手里买人,却是合法的。大康律法只管拐人的,不管买人的,历来如此。
皆因买人的一方,多是权贵豪富之家,其中就包括朝廷官员自身,所以就形成了这样的规矩。
拐人有罪,买人无罪,这样畸形的规矩,导致大康的拐卖人口如黄河之水连绵不绝。
朝廷虽然知道其中弊端,但却始终不肯正视问题,让百姓徒呼奈何。
金陵知府为难地看着贾雨村:“贾大人,此人所言,颇有道理,不知大人以为如何?”
贾雨村微笑道:“若此女只是民间百姓,他所言固然有理,但此女若是官眷,他这理可就没了。
大康律法,买卖无罪官眷者双方均有罪责;买卖有罪官眷者需经礼部下属教坊司审批备案。
若买人一方不知官眷身份者无罪,但无论如何,这笔官眷买卖却是不成立的,可是此理?”
金陵知府连连点头,这条律法其实和上一条一样,同样是为了保护大康官员而设立的。
自古官民有别,老百姓的孩子和官员的孩子能一样吗?万一官员的孩子也可以随便买卖,那天不就塌了吗?
唐铁嘴冷笑道:“贾大人此话,无非是说此女为官眷。可是大人无凭无据,如何证明此事呢?”
贾雨村沉吟道:“拐子已经承认,此女乃是他七年之前,在正月十五于姑苏城内拐的。
这与甄士隐家女儿甄英莲丢失的时间地点完全一致。且英莲自幼我便识得,不会有错。”
唐铁嘴摇头笑道:“贾大人此言差矣。想那姑苏城内小儿何止千万,元宵灯会上被拐的也不会只有一个。
这等拐子历来都是等热闹繁华之时下手,故而孩童丢失集中在元宵灯会上不足为奇。
至于大人说自幼识得甄英莲,一来已过七年,容貌有变,认错的可能性是很大的。
二来大人明显对此女有意,大人为了得到此女,编些话来哄骗我们,却也是理所当然之事。”
薛蟠听得兴奋,大声叫好:“没错没错,你是要跟我抢人的人,你说话要算证据,按我说话也得算啊!”
金陵知府的目光微斜,用旁光看着贾雨村,心想难道被当今一派吹上了天的贾雨村,就这点本事吗?
若是当今这边的人才都是这等水平,那我这四六分的发型,可能就得考虑改一改,也像袁华一样变成中分了。
贾雨村叹了口气:“此事确实十分为难。甄士隐外出云游,他夫人虽在,却也是和我娘子关系深厚。
就算我让封夫人和我娘子一同来认,你们也定会说是我授意她们演戏,不肯认可为证据的吧。”
唐铁嘴微笑点头:“这是自然。若是两边随便出自己人作证,那只怕我们这边能出的人比大人还多。
必然是与两方都无关之人,能证明此女就是甄英莲,且所说合乎情理,方可为人证。”
贾雨村的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,怒火万丈地瞪着唐铁嘴。
“你这厮太过刁钻!事发之地在姑苏,此地却是金陵!此事又过去七年了!
你非要我在金陵城中找出一个知晓内情,又与我们两方都无利害关系之人作证,分明是有意刁难!”
唐铁嘴云淡风轻地扇了两下扇子,笑容之潇洒,几乎让人忘记他模样的猥琐。
“贾大人,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去!学生的要求合情合理,何来刁难一说?”
贾雨村怒道:“你根本是胡搅蛮缠!就算本官真的找到一个这样的证人,你肯定还会提出其他异议!
这样下去没完没了的,你知道本官没时间在金陵多耽搁,当真是其心可诛!
知府大人,你看出来了吧,他就是这般阴险!本官自己的义女,本官自然认得的!”
唐铁嘴知道贾雨村这是说不过自己,要凭借官大开始耍无赖了,岂肯给贾雨村把水搅浑的机会?
当即一拱手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知府大人!学生确非故意刁难,乃是据理而言!
若贾大人能找到一个这样的证人,学生绝无其他异议。还请贾大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!”
贾雨村连连摇头:“你这厮奸猾得很,说话必然不算数的,本官哪有空跟你蘑菇?
何况你不过是个讼师而已,你无异议,焉知薛家无异议?分明是巧言令色,故意刁难!”
唐铁嘴赶紧看向薛蟠,薛蟠拍了拍胸脯:“唐先生无异议,我薛家自然也无异议!”
金陵知府叹了口气,心说自己已经尽到四六分的责任了,也不能过于偏袒。
“贾大人,唐铁嘴和薛家的要求,也并不算如何过分,只要你能找到证人,本官自然会主持公道。
若贾大人找不到证人,本官也不会鲁莽断案,可将此女先留在府衙,大人可去慢慢查访证人便是。”
贾雨村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,冷笑看着唐铁嘴,又看了看薛蟠,最后目光却落在了知府左手边的一个门子身上。
大康的官府中,当差的衙役按职责又有细分,所谓三班衙役,分别是皂班、壮班和快班。
负责抓捕盗匪,维持治安的,属于快班,所以又叫做捕快,相当于刑警。
负责看押犯人,押送流放的,属于壮班,想在野猪林黑了林冲的两位就是,相当于狱警。
负责在官员升堂时站脚助威,维持秩序,喊威武打板子的,属于皂班,相当于办事大厅警员。
三班衙役中还有内部的职责细分,例如捕快又有马快、步快、捕头等等。
门子就属于皂班衙役中的一个细分岗位,具体是负责接收状纸,给官员传递文书等工作的。
因此门子相当于衙门对外的形象窗口,所以虽然职位不高,但一般都要求相貌端庄,头脑灵活的。
又因为和官员之间的接触密切,所以往往容易成为官员的心腹,是个职位低但前途不错的位置。
那门子自从贾雨村等人上堂后,就一直盯着贾雨村看,眼神飘忽,魂不守舍。
此时见贾雨村盯着自己,顿时有些手足无措,不自觉地看向金陵知府。
金陵知府何等精明,一眼就看出门子与往日不同,心里不禁一动,看向贾雨村。
贾雨村冲门子拱手道:“一别多年,若是本官没看错的话,这位门子,应该是本官的一位故人吧?”
那门子作为整个衙门中消息最灵通之人,早就听说过贾雨村返老还童的传闻了,今日见到,才知所言非虚。
本以为自己只是当年葫芦庙中几十个小沙弥之一,如今时隔七年,自己蓄发留须,贾雨村肯定不认识的。
却不料贾雨村一语道破,是自己的故人,心中顿时也涌出一股暖流,唏嘘着躬身还礼。
“想不到贾大人春风得意,身负仙缘,还能记得小人,小人荣幸之极。”
金陵知府也很意外:“怎么,你与贾大人是旧相识?之前为何未曾听你说起过?”
门子苦笑道:“大人有所不知,贾大人高中之前,曾在甄士隐家隔壁的葫芦庙中借住苦读。
当时庙中连我在内,有二十多个僧人,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小沙弥罢了。
我能记得贾大人,想来贾大人又如何能记得我呢?反而会让大人觉得我有胡言攀附之嫌。
故而一直未曾提起。今日见到贾大人,竟果然返老还童了,比当年还年轻几分。
更想不到,贾大人竟然还记得小人,却也实在是出人意料,让人感叹唏嘘。”